人物 | 姜文:一直有个英雄梦

时间:2024-08-17 00:36:01编辑:coo君

北京的六月,赤日炎炎。姜文正在拍摄他的新电影,我专程去探他的班,我们已经三年没见了。

岁月蹉跎,情义如一。岁月孕育出了敬畏和热爱自己事业的勇敢的开拓者和创造者。

伟大的艺术家总会说,他(她)下一部作品将是最好的作品;我想对这位好兄弟说的是:英雄出少年,姜文梦英雄。

2024年8月11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

发小情深

一直劝姜文拍一部关于他父母的电影。当年他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英雄,参加过“第五次战役”,威武高大;母亲是学校的“校花”。他父亲到学校作报告,英雄美人,两人相识相恋,终成眷属。我禁不住问他,那部他一直想拍的志愿军题材的戏呢?我知道,这部戏在他心里惦记了二十多年。他让我看过他的导演阐述,与他的第一部电影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一样,他又选择了一个特殊的角度,来解读战争和人性,呼吁人类和平、人心向善。这是姜文想用他的方式向父辈致敬!

姜文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,下面还有一个妹妹、一个弟弟。他是一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,为家里做了很多,母亲却更偏爱弟妹,作为长子他默默奉献。这一点我十分理解,因为我也是长子。姜文是个重情重义之人,对朋友对家人,对爱过的人,皆是如此。对朋友他仗义相助,帮过许多人。有人同我聊起姜文,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,脱口而出,“模子”(好汉)!他知道我妈毕业后随我父亲去了北大荒,还骗家里说是胡伟民为她离开上海。姜文说,这个谎话编得讲究,你应该好好写写你妈的故事。

我与姜文是在上世纪80年代认识的,那时,他刚拍完第一部电影《末代皇后》,正在上海准备《芙蓉镇》的拍摄;我也刚从北京空政话剧团转业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,在上海执导了第一台话剧《W.M.我们》。那段时间,我和一些从北京来的朋友常聚在安福路201号上海青年话剧团,我父母的工作单位。青话的编、导、演和其他主创人员基本清一色都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生,大演员焦晃和祝希娟都是这个团的。

那年冬天,姜文刚22岁,意气风发,留着长发,穿着一身淡色的羽绒服,骑着一辆“5节(飞轮)”变速赛车,每次聚会都会带一打“青岛啤酒”。我们这些人总是窝在青话的宿舍楼,那时,国家刚开始改革开放,我们都才二十岁出头,对艺术和生活充满了激情。我们都喜欢姜文演的“溥仪”,谈起初次“触电”的感受,姜文说,“一开始,谁都给我说戏,连道具师傅都会悄悄给我说上几句。第一次拍电影,咱得谦虚。后来,我发现,得听自己的。我就不管镜头在哪里,不管正面还是背面,完全按自己的感觉来演。好一个“按自己的感觉来演”,这个“溥仪”几乎让当年的那部电影《末代皇后》改名“末代皇帝”,也让世人看到了姜文的表演才华和个性。他是一个对生活细节极其敏感的人,我说,“溥仪”从火车上下来那几步走得太“牛”了,他说,他看电视新闻里根从飞机上下来的样子很帅,就“偷”来了;又问,“溥仪”在厕所门前那小跳两步“神”了,怎么琢磨出来的?答,不用琢磨,就是姜文自己,“憋急了”都这样。

有一个周末,我们在田林九村我的家里聚会。姜文从上影结束排练,最后一个匆匆赶到。一进门,直冲厨房,阿姨,我太饿了。我妈说,哎呀,我晚饭还没准备好呢!姜文说,没事!有中午剩的吗?我妈说,有,在冰箱里。姜文拉开冰箱,把中午剩的“狮子头”三下五除二干掉了。我妈赶紧给他下了一碗馄饨。这老兄吃完,一抹嘴,对我妈说,“阿姨,这是我这两天吃的最好的饭。”那天晚饭,我妈做了好几个她拿手的“本帮菜”,大家吃得开心。后来,我妈对我说,“这个姜文,真实,我喜欢!”阳刚、有气质,将来一定会是个大演员。

情义无价

那时姜文抽烟,兜里掏出的是最便宜的“勇士”牌,白底红字红条烟盒。我问,与刘晓庆合作得如何?他吐出一口烟圈,慢慢道来,人家是大明星,我才拍了一部电影。谢导又是喜欢“排戏”的导演,总让我们做小品,可我们俩好像总合不到一起。这可不行!有一天,排练结束,我对晓庆说,我要同你聊聊。她看了我一眼说,谈啥?谈戏?免了。我说,不谈戏,谈生活。我们约了一个见面的时间,我对她讲的第一句话是:刘晓庆别看你外表是个女强人,其实,你内心很脆弱。她愣住了。那天之后,我们的排练开始顺利。

后来,有一次我去看刘晓庆,她住在剧组特别为她安排的西藏路上的“青年俱乐部”——当年上海最好的酒店之一。我发现她屋里的烟缸里堆满了烟头,桌上好几个“勇士”牌的烟盒。看来这两人一定是有了深入的交流。幸运的我们,这才看到了留在银幕上,“胡玉音”和“秦书田”那种非同寻常的挚爱,感天动地的情感。电影的魅力就是能留住时间和空间的印记、人和时代的记忆。

“胡玉音”是晓庆演艺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角色,姜文的“秦癫子”也让他风靡全国。种豆得豆,种瓜得瓜,姜文为了这个角色下了大功夫。谢晋导演说他太白。为了能让皮肤变黑,姜文只穿了一条短裤坐在阳台狂晒,晒得皮肤脱皮,直到又黑又亮。谢晋满意地笑称他“黑泥鳅”。电影中,秦癫子扫街时的“华尔兹舞”和在青石板上翻筋斗等令人难忘的段落,都是姜文自己设计的。2007年,谢晋导演最后一次出访日本,我一起随行。在东京放映的就是《芙蓉镇》,也放了我刚拍完的《喜马拉雅王子》。谢大导是我父亲在南京国立剧专的师哥,但他叫我和我父亲都是“小胡”。说我父亲喝酒是他带的,但“小胡”酒量不行。一路我们聊了很多,也聊到了《芙蓉镇》的艰难问世。说起姜文,大导演两眼放光,“这是一个天才演员,还用功用心!”接着,说了一句,“姜文和你,是我最看好的青年导演。不过,现在我要请你们,你们不一定理我了……”我说,“不会,我一定随叫随到。姜文一定会跑得比我还快!”当时谢大导“哈哈”大笑,笑声震耳。

人生苦短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我知道对我这位兄弟,“情义”两个字最是不能辜负。

前两年,曾受姜文之邀请到京城看“齐白石、李苦禅、许麟庐艺术联展”。姜文专门约了“老九”——许麟庐小儿子许化迟给我们讲解三位大师的作品,他还带两位公子一起来看展览,说是“让他们学习学习”。这个老兄别出心裁给孩子起了“非同一般”的名字:太郎、二郎,好个“英雄儿郎”。“郎”字始于“良”,战国春秋里“郎”是指具有英雄气概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人,譬如荆轲。之后,“郎”亦是对英俊少年的爱称。《世说新语·雅量》也有此解。郎字,男女皆可用。所以,姜文先给大女儿起了中文名“一郎”。太郎、二郎我头回见到,瘦瘦高高,仪表堂堂,吸取了父母的优越基因。

看展过程中,姜文对两个儿子无微不至的态度,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。两个儿子同他的关系,基本是“兄弟”,他还不时地会从身后搂住小儿子二郎。看得出,两个孩子对父亲没有敬畏,只是亲近,听父亲讲解字、画,表情一本正经,目不转睛。

燃烧激情

顶着午后的酷暑,开车前往京城西北费家村一个创意园区探班姜文。与我同行的还有“芭蕾公主”侯宏澜。2009年我曾邀请姜文到保利剧院看过宏澜主演的现代芭蕾舞剧《德加的钻石》。到拍摄地已经四点多钟。姜文的助理带我们来到了楼顶,全组人员正聚精会神地拍一场戏,一种我熟悉的氛围,顿感亲切。

今年四月的一天,姜文给我电话,告诉我息影数年后,终于要出山,拍一部钢琴家成长主题的音乐片,是公路片的风格。这部片子就是眼前他正在拍摄的《英雄出少年》。

那天,他问我是否有可推荐的女演员来扮演音乐老师,希望不要是职业演员,但必须是上海人、会弹钢琴。我马上想到了上海音乐学院的一个老朋友,钢琴家傅聪的学生孙教授。我给姜文发去了她的照片。姜文看后觉得非常符合他对人物的想象:“兄弟,你赶紧帮我把这孙教授搞定,请她到来北京定妆。”事有凑巧,那天我正要去音乐学院讲课,就约了孙教授课后见面。她听说是姜文的电影也格外兴奋,原来她也是一位“姜粉”,自然十分愿意参与这部电影的创作。而且,她原定第二天就要带学生到北京上一位波兰钢琴大师的课。这也许就是缘分吧。我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“姜导”,他很是开心,说我帮他办了一件大事!他兴奋地说,这将是一部 “非常好玩儿,非常可爱,非常幽默,非常打动人心的电影”。他说得是那么真诚,而我毫不怀疑姜文能拍好音乐电影,他几部电影的音乐都用得不同凡响。记得三十年前,他受邀出访,最后一站到夏威夷,那时,我在夏大读博士,他特别让我带他去唱片商店买Bob Marley的Reggae(牙买加雷鬼)音乐CD,可见三十年前他对音乐的兴趣已是相当广泛。那时,姜文还没有开始当导演,但在表演上有丰富的造诣和成绩。我俩自然谈到了表演问题,我问他,演员最重要的是什么?姜文说:“其实表演最重要的是演员对生活的理解。”那次,他讲了不少对电影和戏剧的看法,讲了他喜欢石挥,喜欢他的《我这一辈子》,说他喜欢科波拉的《教父》……那天,我隐约感到姜文可能会不满足于演戏了。果然,第二天,在珍珠港“亚利桑那”军舰上,他告诉我,他正在准备拍一部电影,改编自王朔的小说《动物凶猛》。站在甲板上,他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水,眼睛里泛动波光,也许就是对电影的那种激情。那一刻,我相信,姜文一定会带给我们一部非同寻常的作品。果然,1995年,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问世,姜文向世人证实了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导演。在他的充满个性的电影中,他倾注了自己对“人”的关注,对“生活”的独特理解。那一年,我也拍了我的第一部电影《兰陵王》。

终于,听到一声“Cut”,这个镜头拍完了。三年不见,他瘦了不少,显得精干神气。我说,“你瘦了很多啊!”“差不多二十斤,还要减五斤至十斤。每天锻炼……”一脸汗水的姜文,一边与我们说话,一边脱着服装,先是雨衣,后是风衣,最后是衬衫,露出了健硕的肌肉。演员姜文一连换了好几件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衬衫,喘上两口气,喝上一口水。接着,导演姜文起身布置下一个镜头。我对他说,我永远也干不了“导演+演员”一肩挑的活儿,他笑笑说,习惯了,也没啥!记得陈冲在拍她的第一部导演处女作时,我去上影的摄影棚看她,问她拍得如何?她也说:“太累了!我真希望早上一醒来,电影拍好了。”我一直说,当导演是一件“折寿”的事,如果没有对电影极度的热爱,对自己作品极端的激情,导演是坚持不到最后的。拍电影如同生孩子,需要决心、耐心和恒心,痛并快乐着。姜文此刻就在“阵痛”之中,顶着烈日,流着大汗,带着剧组,为一个“梦”在苦战高温。

那天,我送给姜文一本写黑泽明的书:《豁出命去拍电影》。夏日的晚风吹拂着,脑海浮现了那个骑着“五节”运动赛车的人;那个在夏威夷“亚利桑那”军舰上想拍电影的人;那个在国际电影领奖时用五种语言的讲了“爱”字人;那个在我初次回国“加拿大影展”上写给我手机号码并至今仍用这个号码的人;那个在“后海”从云南菌菇讲到天南海北的人;那个太阳落山前在现场就地“打滚”的人…

岁月蹉跎,情义如一。岁月孕育出了敬畏和热爱自己事业的勇敢的开拓者和创造者。伟大的艺术家总会说,他(她)下一部作品将是最好的作品。

我想对这位好兄弟说的是:英雄出少年,姜文梦英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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